《画室一洞天》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冯骥才 时间:2022-03-30 【字体:


《画室一洞天》作者:冯骥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01月

ISBN:9787521216189


醒夜轩

有的画家画室有名字,有的无斋号。古代画家的画室皆有斋号,有的画家还题写成匾额,悬挂于画室正面的墙上。这些斋号的来由多缘于一种雅兴或雅好,有的还含着一个故事。比如,沈周的水云居、徐渭的青藤书屋、朱耷的驴屋、吴昌硕的缶庐等等。这些斋号,如果常被画家题在画上者,世人皆知;不常题于画上者,则只有自己知道。齐白石一生画室的斋号就像鲁迅的笔名一样,十分多多,然而其中常见于画上的是寄萍堂和借山吟馆。

齐白石还有一斋号很特别,叫作:甑屋。齐白石年幼家贫,可是自己爱好读书画画,祖母常常笑着说:画画不能煮了吃。后来长大卖画为生,渐渐成名,日子宽裕,“煮画”便不成问题,可惜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回顾往事,有感于怀,便用了昔时煮饭用的“甑”字作为斋号。

这斋号里含着多少人生的感叹。

可是,现代画家与古代画家不同,画室不再用斋号。因何?是有意地区别古人,还是现代画家职业化了,画室成了工作间?抑或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性情,现代画家不再是文人?这确是应多想一想的问题。

在我熟悉的画家中,韩美林的画室。几乎像个大厂房。桌上堆着小山状的各种纸张,高高矮矮的颜料罐、墨汁、水罐以及大量的毛笔、钢笔、马克笔,还有一摞摞厚厚的硬皮的手稿本。画室侧面的大墙,上百平方米,挂满大大小小的近期新作。靠墙摆着各种新近创作的雕塑与陶艺等作品。对于这样一位一旦心血来潮就如脱缰野马一般的艺术家,他需要这样超大的画室。

我熟悉的另一位画家——吴冠中先生的画室却极小。他生前居住在京南方庄一个单元房内,画室多十平方米,与我青年时蜗居的斗室差不多。一张小方桌上堆着大盆小碟和水墨丹青,一张比单人床略大的画案上铺着墨迹斑斑的毛毡。然而,他这间小画室与韩美林的大画室却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没有任何装饰,不像传统文人总有些闲情逸致。他们的画室不是给别人看的,更像一个干活的车间——除去工具就是工作台。吴冠中和韩美林个子都矮,韩美林在画案前放一张扁扁的台子,作画时人站到台子上边;吴冠中则是把画案的四条腿锯下一截,将画案的高度降下来。这样的画室不再是享受的地方,还需要斋号吗?

我早在七十年代末便由绘画“转战”于文学。画室变为书房。原先的斋号也就弃而不用。直到后来做文化遗产抢救,苦无经费,想起了卖画换钱,便张起“文化自救”的旗帜,重拾旧业,操笔作画,也回到久别又温馨的丹青生活里。每每在画上落款题跋时,总要写个斋号。先前的斋号有些过时,不好再用,应当取个怎样的名字才更适合自己?

那时,白天奔波于山川大地与田野之间,探访各处古风古艺,寻觅、搜集、记录、整理,千头万绪,还要组织人马抢救濒危的人文遗产。作画常常在夜间。由于抢救的事过于紧迫,这就更要加紧作画,来筹措资金。每到深夜,虽然身子乏了,只要站在画案前,却立见精神。然而,做这种事究竟人少力单,常常不被理解,需要自我的振作与激发。这时忽想起明末新安一位才子的斋号——不夜斋,从中获得了灵感,便起了至今依然还在使用的斋号:醒夜轩。

端砚

块砚到我手中,缘自我习画之必需。此砚为端砚,形制普通,正圆形,径七寸,周围一圈矮沿,无任何做工,却制作得十分精整规范。

我于砚,只讲“实用”。此砚正合我用,质地细腻,却很下墨;研出的墨汁细又浓,以水化开,可分五色。我从老一辈书画家那里学得爱惜砚的常识。比如磨过的墨,一定要将墨放在墨床上,不可停放砚上,否则墨会粘结砚面,墨的胶大,粘得很紧,倘若硬去掰墨,就会损伤砚面。再比如每画过画,都要清洗砚石,洗净残墨。古人把洗砚的池塘称作洗砚池。还有许多文人洗砚的佳话传世。

我这块看似平常的砚石,每每在洗净之后,方显露其本色的非凡。不但黛中含青,绿如深树,而且石纹全都显现出来,仿佛一些飘动的牛毛,轻盈优美。一位懂得砚石的客人来访时见了便说,这砚石出自广东端州的老坑,从其形制和砚心下凹的情形来判断,应是晚明之物,这使我对它多了一份爱惜之情。

与翰墨丹青打了一辈子交道,碰到的好砚自然许多。但那些好砚只是玩物,惟有此砚称得上我书画人生的伴侣。半个多世纪里,它默默地源源不绝地为我提供“生命的原浆”,我视它不只是一件使用工具了。

然而八十年代以来,画家的画室发生根本的变化。自从有了墨汁,渐渐替代了磨墨,两千年来研墨作画的传统开始撤出了画室。砚台从此绝迹于案头。

我这一代应是后的研墨作画的一代。

于是,我的这块端砚便带着个人绘画史的记忆,由原先应用的物件转变为一种纯精神的纪念品,陈列在我画室一张条案上。这张条案上还有几块颇值得玩味的古砚。一是砖砚,砖的一侧刻着五个字“升平元年制”,升平是东晋年号,气质古朴凝重;一是汉瓦砚,上书“永寿嘉福”,鸟虫篆体,灵动秀异,有一种神妙之感。另两块一是唐代簸箕砚,三彩釉;一是宋人的抄手砚,陶制,形制都美。还有一块长方形紫端小砚,上端凿一磬状水槽,刻工精雅。此砚背面保留天然石皮,侧面镌刻一行楷体边款“温润而泽,缜密以栗,亦刚亦柔,惟玉比德”,下署“荪湖铭”。我看这块端砚至迟是明末清初。现在把它们摆放一起,也算是“贯

穿”了砚的简史。

十年前赴皖南,登黄山,在徽州得到一块虎斑眉纹歙砚的原石,有石皮,一尺多大,重二十余斤,浑圆厚重,光润滑滋,十分可爱,虎纹自然而优美,应是世所少见。当地人问我要不要请一名家雕刻,要龙要凤要云要水随我挑。我听了忙摇着双手说不要。古往今来,多少好砚石叫粗俗的雕刻糟蹋了,还是一任自然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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