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阅读心史:“须仰视才见”

来源:《人民日报》 作者:阎晶明 时间:2017-05-28 【字体:

99年前的5月,《新青年》月刊发表了鲁迅短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冷峻,犀利,《狂人日记》像一道闪电,穿透铁屋中的黑暗,照见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现代意识由此照进文学中国的现场。百年来,鲁迅之眼的审视,仍以其冷峻的反思和犀利的自省,鞭策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的砥砺前行。这也是今天我们纪念鲁迅的理由所在。

——编 者

“须仰视才见”,是鲁迅小说《一件小事》里的一句话,是小说中的“我”感受到人力车夫愈走愈高大的背影后的感慨。在一定程度上,鲁迅就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的“人力车夫”,他以甘愿蜡炬成灰的品格和默默付出的毅力,为民族性格的铸造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真正的经典不会被撼动

和一些人的不以为然不同,我敬重那些致力于鲁迅研究的专家。一个民族伟大的经典作家,需要人们敬仰,更需要有人不懈地以专业的精神和水准去阐释和挖掘,使经典作家的思想、精神及艺术光彩能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始终熠熠生辉。这种专业的研究并不能得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反而有一种飞蛾投火般的悲壮感,但对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文化而言,这样的人和精神是必须要有的。至今还记得30多年前的某个冬日,我坐在一间简陋的学生宿舍里,从一本学术刊物上读到一篇振聋发聩的文章:王富仁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完全被震到了!鲁迅还可以这样研究?研究者还可以如此全情投入地去抒写对鲁迅的认知而全然不见“论文”的固定格式。可见鲁迅研究界在那时已经拥有很多了不起的才俊。保持对鲁迅的阅读,蓄积“鲁迅研究”的愿望,也成了我个人长期坚持的信念。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鲁迅的议论从来没有停歇过。这种议论很多时候是无谓的纷争,也或者是刻意的对鲁迅的拉低。有过与鲁迅“断裂”说,有过将鲁迅作品从语文教材里大幅减少说,有过关于鲁迅的各种传闻八卦说,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鲁迅研究者艰难地前行着,“吃鲁迅饭”也成了这些“从业者”背负的“因袭的重担”。鲁迅研究者的身份受到质疑。

在鲁迅身上赋予太多文学之外的因素,招致不少人的议论,并说成是让鲁迅“走下神坛”。然而另一种情形也并不让人乐观,即很多人只是把鲁迅看作一个作家,凡若不读文学,即有理由不问鲁迅。鲁迅作为民族精神之魂,远未深入人心。大约10年前我参加一个图书项目评审,有人对出版鲁迅辞典的项目提出质疑,理由是鲁迅不过是一个作家,为一个作家编辑辞典有何必要。我却认为,外国人可以为一本经典书籍编辑辞典,可以为一个作家如莎士比亚编辑辞典,我们为什么不能为鲁迅编辑辞典?这册厚重的《鲁迅大辞典》后来也成了我书桌上从未移开的工具书。文化界的认识尚且如此,鲁迅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力就更值得探讨了。1936年10月鲁迅逝世,同时代作家郁达夫在缅怀文章《怀鲁迅》里,就有这样评价鲁迅且论及国人应当如何对待鲁迅的名言:“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作家叶圣陶的悼念文章《鲁迅先生的精神》表达了同样的认知:“与其说鲁迅先生的精神不死,不如说鲁迅先生的精神正在发荣滋长,播散到大众的心里。而这个,就是中华民族解放终于能够成功的凭证。”今天,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化中的地位越来越被世人所认可,鲁迅作品是当代中国人阅读中持续不减的重点。鲁迅的创作、翻译、学术成就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高峰,其价值和分量正被人们深刻认知,鲁迅的精神和思想,他对提升民族性格的自觉努力,越来越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重要支撑和动力源泉,令人欣慰。

鲁迅思想的魅力在于其强大的现实性

2016年,正逢鲁迅诞辰135周年、逝世80周年,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主办的纪念座谈会上,我又一次听到很多鲁迅研究专家们对鲁迅及鲁迅研究的当代境遇提出诸多忧虑。而我则以为,这正考验和体现着鲁迅研究者的价值和作用。在我看来,鲁迅研究既有学术责任,也有向社会传播鲁迅的责任,在当前情势下,向社会传播鲁迅的责任更加重大,应当让社会公众充分认识鲁迅对全民族的意义。鲁迅形象在全社会到底有多高?到底是看涨还是看跌?大家的意见不一定完全一致,但有一点,否定鲁迅的声音更容易传播。在这个过程当中,鲁迅研究界的学者也有责任,这个责任要求我们不能把学术只当成学问,应该向社会传递鲁迅精神,视其为一种文化滋养,在某些历史时刻,鲁迅精神是火炬,是灯塔,全民族应为之骄傲,这样的意识需要通过鲁迅研究树立起来。莎士比亚研究也可以有很多角度和结论,但是当“宁愿失去一个印度,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亚”几乎成为一句谚语的时候,英国人对莎士比亚的讨论就设定了一个前提。鲁迅之于中国文化比起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文化,价值、意义、重要性或许更高更大,但人们对其认识却难得有一个基本确认的前提。

同时我认为,把鲁迅放在当代文化背景下,放在当代文学格局中阅读和研究很重要。鲁迅思想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其强大的现实性,在于他对民族性格的根性剖析具有长久的“当代性”。把鲁迅的文学成就结合到当代文学中去,才能看出他作为一个作家的伟大。我认为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追求,最后就体现在鲁迅的经典性上。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追求都是朝“鲁迅”这个目标去的,包括鲁迅自己也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这样的表述并不是忽略同时代作家,而是说鲁迅集中体现、最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的思想深度和创作高度。鲁迅之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鲁迅思想和创作高度的延展,如果没有达到那个高度,那就是他的余波。这才是一个经典作家的地位。

面对一个经典作家,永远有很多阐释空间。鲁迅研究界具有义不容辞的文化责任和学术担当,将鲁迅的思想、精神,创作、人生,以活的形态表达出来,让鲁迅形象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骄傲。

鲁迅思想活在人间

近10年来,我努力想从这样的角度进入鲁迅的人生和文学世界:他是在人间烟火中艰难生活的人,更是在凡俗世界里发出不凡声音的智者;他有时是靠一些微不足道的嗜好保持着生活的乐趣,又从这些琐屑中透露出豁达的人生观念;他注重工作和创作中的每一个细节,并从这些微小和纤细中发现大的意义和价值;他对自喻名流者不以为然,对才华和成就并不大、但具有诚挚情怀的青年给予热情鼓励;他笑一切自以为是者,谦逊地对待自己的名声和成绩,但若有人刻意前来贬损,又毫不留情地给予痛击;他厌倦影响创作和工作的烦扰,又自觉承担起生活的重压;他冷眼看世界,内心却燃烧着无尽的热情之火;他不拒绝为了养家而做“公务”和教书,却又坚守着不可动摇的内心理想。他是痛苦的,更是清醒的,他体验着自己的苦痛,更关心世人的艰辛;他毫无情面地解剖别人,又时时更严苛地解剖自己;他敬重藤野先生的滴水之恩,也不回避对恩师章太炎由革命家“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的惋惜;他不宽恕任何一个论敌,但又要区分哪怕是一个群体甚至一个人不同时期的优劣差异,比如对刘半农,“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他与创造社格格不入,却又视郁达夫为朋友,因为郁达夫身上没有让他讨厌的“创造气”。他爱青年,以至于不希望他们无谓地牺牲,青年中的世故者又最让他痛心;他有深邃的思想,却愿意为文学青年做琐碎的编辑工作;他热情译介“摩罗”诗人雪莱、拜伦,又倾心于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哲学;他劝人少读甚至不读中国书,却又精心写下《中国小说史略》;他担忧娜拉出走以后无路可走,又担心世人庸居于自己的屋檐下不思进取,他说“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他是矛盾的,又是统一的,他的思想看似没有体系,他的精神却在始终坚持;如果时代进步到他所批判的弊端均已消灭,他情愿自己的文章速朽;他没有文人学者的习气,却从来都严谨地在书案前忙碌着;他没有博士、教授的头衔,却有一颗孜孜以求的进取的心。

我不能系统地写下自己的阅读心得,但每次重读都仿佛是新读,同时又积累下越来越清晰的认知。鲁迅是鲜活生动的,活的鲁迅需要后人尽可能生动地表达出来。鲁迅还在,他是一个常人,却又为所有的常人们思考着命运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大约是2007年吧,我写了一篇姑且算作谈鲁迅“吸烟史”的文章,这看似不入流的话题,并非无所谓的边角料,小而言之,它反映出鲁迅身上的“烟火气”,大而言之,它折射出鲁迅的生命观。我相信,作为现代中国最杰出的经典作家,从任何一个哪怕很小的角度进入鲁迅的人生世界,都会得到丰富的收获。从那以后的几年间,我先后伴随着阅读,考察了鲁迅的多侧面人生,写下了十多万字的随笔式文章。这些文章的努力目标是一致的,希望能从一个接一个的侧面展示鲁迅形象,从中看到他亲切自然的一面,又同时透视出他从不平庸的思想家风采,他是现实生存的拼争者,又是一个为了国家民族革新进步而斗争的革命家;他有多方面的才华,却又从来都是以文学笔触作为表达的根基;他一生中有过无数的笔墨争论,但其实包括论敌在内的同时代人早已认识到他对整个中国的意义和价值;他竭力反对身后留名,但80年来的纪念、争论,研究、探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本身就是鲁迅思想、精神、创作魅力无穷的体现,是他留给后世的丰富遗产。

作为一个专业的阅读者和业余的研究者,我留意自己能读到的关于鲁迅的文章和著作,从中获取有益的启发,也分析、规避不必要的学术腔调和研究上的重复,并且也希望有读者能从我的那些随笔文章中感知到一个仿佛仍然生活在我们中间的鲁迅。这些努力或许只具有个人印迹,但我相信为此努力是值得的。当今时代,文学繁盛,但高原之上期待高峰出现;信息密集,但思想绝不能以心灵鸡汤替代。既做改革创新的呼吁者,又要脚踏实地做自己的事情;既要有与深邃思想匹配的宏大创作理想,又要珍惜甘做“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的接力者;既要有砥砺前行的勇气,又要深知“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这些都是鲁迅精神带给我们的启示和力量,是他甘愿做中国文化前行道路上的“人力车夫”的耐力体现。

在热切期待并追踪着当代中国文学辉煌成就的同时,始终保持对经典作家的敬仰和学习,真诚所至,心向往之。

作者简介:阎晶明,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出版有《鲁迅的文化视野》《鲁迅与陈西滢》等著作,发表过多篇关于鲁迅的论文及学术随笔。现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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