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默默且当歌》:爱君直取性情真

来源:《文艺报》 作者:张建业 时间:2017-10-27 【字体:

陈建功是有阅历富情感的作家。他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青年时代却到煤矿当了10年矿工。1977年,历史的转折又带来命运的转机,使他得以考取北京大学文学专业继续学业。其间他以中短篇小说创作赢得文坛瞩目,而后到北京文联从事专业写作,并开始对“平民北京”有深入的探访和表现。而后,正值中年,他又调到中国作协担任领导职务……人生的磨难浮沉、时代的风云际会、地域的文化涵养,无疑都是作家心路历程的雕刀。读了《默默且当歌》,不难感受到他于其中的升华、感悟和品味。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他的散文永远坚守真情的蕴藉。正如明末思想家李贽所说,为人为文之要义,是“童心”,“夫童心者,真心也”。没有这种“真心”,不管文字多么华丽雕琢,也只能是文字叠加的“假文”。同样,和李贽同时代的袁宏道也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默默且当歌》里的作品,时而令人忍俊不禁,时而使人热泪盈盈。掩卷之余不由得感慨,好的文学,最终还是要归结为一种真情怀的坚守。小说、诗歌、散文……文体各殊,但殊途同归之处,真性情真情怀也。

散文集《默默且当歌》为我们展开了一个有境界有活力有滋味儿的情感天地。

《妈妈在山岗上》,写的是母子之情。母爱是伟大而神圣的,但母爱的表现方式却各个不同。建功回忆,母亲并不希望自己“争光”、“争气”,只是希望他“自立自强,自爱自重,度过充实的一生”。正是这种平实的劝诫,蕴藏着一种宠辱不惊的人生信念和自我完善的人格追求,成为了建功获得的宝贵遗产。《妈妈在山岗上》写为了给妈妈买一个骨灰盒以及寻找一方墓地之艰难,最后他终于在工友们的帮助下,把妈妈安葬在自己挖煤那座矿山的山岗上,真是字字含泪,读之不能不为之动容。《默默且当歌》一书中还写了作者与文学界的一批师友之交,或叙往事,或记交游,或议人生,或言创作,字里行间,情意盈溢。如吴组缃、艾芜、严文井、冯牧、沈从文、吴祖光、浩然、刘厚明、于是之、汪曾祺、施咸荣、史铁生等等,都是读者耳熟能详的人物,因作者与他们大多数有所交往,所述多为亲历,寥寥几笔,引人入胜。几乎每一篇都展示了这些文学名家的人格侧面。其实作者质朴深切的爱不仅投射于亲人师友,对青年时代共过患难的工友们,也没齿难忘。《不敢敲门》一篇,书写自己徘徊于一位老师傅家门前的歉疚。建功当矿工时曾被出轨的矿车撞伤了脊柱,险些截瘫。送到医院里卧床百日,全由一位退休的张师傅照料。这位瘦小枯干的老人用酒精为他擦后背,以防生褥疮。每小时帮助翻身一次,每晚都打来热水一把一把拧干毛巾给擦身子。那三个月里,吃饭、服药、大小便,全都得躺着。老人家总是含着微笑帮助他做这一切。这是一段多么感人的过往。然而,建功伤愈后考上大学,又成为了全国知名作家,他因活得匆忙而疏忽了这位老人。10年暌违对于一个有恩于自己的老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亏欠深重。一次路过涌动起他无限的愧疚。他几次走到老人的家门口却望而却步。“不敢敲门”的结局固然是欣慰的,但他又无法一一“敲门”去向那些危难中帮助过自己的人们致意。作者只能在文章里发出由衷之声:“人们,你们都在哪儿”……

性情丰沛之人始写性情洋溢之文。这性情又因魅力独具而不落窠臼。

《致吾女》是作者为女儿18岁成人礼撰写的寄语。冠笄之礼自古有之,但当代中国学校恢复“成人礼”,应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事情。时作者接学校通知,“为父母者须出席您的‘成人典礼’且给您一番成年的训示”,他只好向女儿坦言:“我真后悔平常尽和你嘻嘻哈哈地穷开心了,现在可好,哪儿还端得出丝毫为父的威严。呜呼,年过半百才忽然发现,我居然一次也没有享受过一个中国老爷子发号施令的权利。”自嘲过后却还是“嘻嘻哈哈地穷开心”,看似松弛的说笑一直扯到了篇末,那署名是:你爸(执笔)你妈(圈阅)。就在这“嘻嘻哈哈”中,他给女儿谈了最峻切的人生话题——为什么你该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你何妨把可能面对的挫折与磨难,当成人生的赐予……平等活泼的家庭关系,知行互映的人生感悟,都以独到的言说方式表达出来。和《致吾女》相映成趣的是《笑笑和我》。此篇记述了和女儿幼时的嬉闹,算是把那“嘻嘻哈哈地穷开心”更具体化了——那“没大没小”的氛围,坦率天真的童稚,挑战生活的放任,心灵相通的默契,跃然纸上。短文写得轻松灵动,篇末一转,却掠过一缕苍凉。作者写道,女儿的性格因被他“拐带”而玩世不恭,妻子“既开心又操心”,他也“疑心自己在培养接班人问题上已经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不过,转念一想,人生一世,辛苦遭逢,庶几难免,让我这位活得过于认真的女儿学点这个,焉知是祸是福?”仅仅是舐犊情深吗?感慨中似深藏着为父者更深沉的沧桑体验吧。

其实,好的“性情文字”并不像某些论者所妄断的,是杯水风波,是风花雪月,是囿于个人小世界的“孤芳自赏”。建功的散文,贯之以性情,却不可能疏离他的心路历程。这使他的文字不能不把深切的人生体验和巨大的时代风云相融合,使之具有更雄浑的思想、情感力量。《默默且当歌》一篇,是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礼赞。“水房歌声”的倾听者,听到的是冲决思想牢笼的歌唱。这篇作品,激扬而又凝重。它既写了“未名湖畔”涌动的“思想大潮”,也写了燕南园里“一蹭一蹭”跑步的朱光潜。建功作品里说,那时,正读先生的“《西方美学史》新版序言”。他不敢相信那“瘦小而衰老的身影”,写了那么一篇“风骨劲健”的文章,他写道:“他的心里,该是多么有力气。”“像白兰鸽一样歌唱的”学子和“衰老”却“劲健”的学者,构成了思想解放洪流的风景。《我和父亲之间》是一篇立意更为深广的作品。这篇作品展开的是两条线索:一条是作者和父亲之间毕生也没有弥合的情感上的裂隙:因为童年时代遭遇的一次痛打,使儿子与父亲从此隔膜。父亲此后再也没有声色俱厉,仿佛“一生都在弥补”。儿子“从挨打以后”,“似乎已经‘洗心革面’,成为了一个‘乖乖崽’,甚至可以说有一点惟命是从”。“我虽不再骄纵,却也从此和父亲生分”……这是中国传统家庭“父严母慈”的必然后果。另一条线索是,父亲其实是更为不幸的——因为解放初期一次坦诚的“交心”,他成了“特务嫌疑”而被打入“另册”。他由此被耽误了一生,也累及子女。直到晚年他才得以平反、入党,做官,在人眼中算是“晚景辉煌”。作者写道:“‘辉煌’之谓,言之过矣”,父亲在晚年,“疗治了中年时代留下的心灵创伤。作为儿子,聊可慰藉吧”。他感慨道:“我们之间的隔膜,却只能是永远的遗憾了”。此后,全文的收束令我心头一颤:

“我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待我的孩子。

当然,更期待,这世界,小心翼翼地待每一个人。”

回忆人的一生,谁无遗憾谁无愧疚?有时错在自己,有时命由前定。多少人在命运的轨道上也只能一声叹息。作家的这一声叹息来自心灵深处,也是面对世界面对人生的慨叹。古人说,“辞赋小道,壮夫不为”,其实诗词歌赋,性情文章,有“小心翼翼”几个字撬动人心,或也足可自慰了吧。

《默默且当歌》一书,还收入了作者具有代表性的“京味儿”散文作品。建功的“京味儿”小说早已为人们所称道。1989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京味作家作品评论集,书名定为《京味小说八家》,陈建功作为最年轻的后起之秀名列其中。我撰写对建功的评论,撰成《深沉的忧患意识与多彩的语言艺术——试论陈建功的“谈天说地”系列小说的京味儿特色》一文,论述了陈建功小说创作中的忧患意识与语言的特色。《默默且当歌》一书所收部分散文,同样展示了作家凸显的个性与平民文化的结合。所谓“京味儿”散文,当然要写北京的民俗、人物、事件,要有北京的土白俗语。但文学之所以不同于民俗学、社会学以及一般化的风光景物介绍,即民俗、历史等等,都应与作家独到的情思相融汇,再加以个性化的表现。《双城飞去来》《涮庐闲话》《北京滋味》以及《平民北京探访录》等等,把北京俚俗旧事人物传奇讲得有声有色。书中写到的双簧老艺人“大狗熊”孙宝才,“耍骨头”的孙骨头,天桥“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黄”,表演过“叫卖”的臧鸿,“最后一个太监”孙耀庭,“爆肚冯”第三代传人冯广聚,杠夫瘸三儿等等,活灵活现地写出了旧京城平民有滋有味的人生姿态。书中对“涮羊肉”的描述,对“全聚德”烤鸭的描述,对“月盛斋”五香酱羊肉烧羊肉的描述,对“六必居”酱菜的描述,对“食界无口不夸谭”的“谭家菜”的描述,不仅展示了北京食文化,而且传递了个中深藏的文化神韵。我以为,建功的散文里有“文化比较”的自觉,比如他对北京语言修辞方式的探究,北京人怎样夸饰,怎样反讽,怎样正话反说反话正说……他对北京人“精气神儿”和思考方式的理解,“活法儿”的探寻,“设身处地”的宽容等等,延续其小说中有滋有味的“谈天说地”,为历史进程中渐行渐远的人物和图景留下了生气勃勃的画卷。

老舍说:“你要准备下最高的思想与最深的感情,好长出文艺的花朵,切不可只在文字上用功夫,以文字为神符。文字不过是文艺的工具。”好文章是经得起读的,也就是说即使饱经历史的磨洗,它也会神采奕奕。因为它留下的不仅只是文字,更有着文字所承载的真性情。

陈建功 默默且当歌 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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