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现时代的文学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廖文 时间:2012-12-25 【字体:

  
  如何评价这个时代的文学,是近几年学界和评论界讨论较多的问题之一,也是受关注程度较高、反响较大的热点问题之一。遗憾的是,迄今为止,针对这一问题,虽然展开了若干次声势浩大的讨论,但并未形成基本共识,分歧依然强烈。对于当下文学,持高峰论者有之,认为当代文学发展进入了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持低谷论者亦有之,认为当代文学正在迅速下滑。在这一问题上存在的巨大分歧,一方面说明了这一问题自身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说明它需要被继续讨论下去的必要性。
  现时代的文学发展当然还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许多问题甚至还相当严重。它距离我们期待的理想状态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是,历史地衡量,发展和进步仍然是当代文学最显著的主脉,现时代的文学成就不容否定。

  与此前相比,今天的文学,最根本、最显著的进步,是其性质和功能的转变。
  历史上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当代文学是政治的简单翻版,充当的是政治的传声筒和留声机,甚至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文学艺术的独立性、特殊性,以及它的审美功能、认识功能、化育功能等等,一律被遮蔽掉。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严格要求下,表现政治、图解政治、为政治作注脚,成为文学艺术的主要目的和任务。文学创作一体化代替多元化,概念化代替生动性,就连文学批评也沦为政治批评。这种政治征用违背文学本质和自身发展规律,对文学发展弊多利少,伤害尤大。
  而在当下,文学复归文学,回到了它应有的发展轨道上,由服务政治的工具转变为人们表达自我、认识世界、观照世界的独特方式。当代文学曾经背负的沉重的政治枷锁已经基本去除,禁区开放,禁忌消解,文学发展获得了自由。在今天的环境下,作家写什么、怎样写,表现什么主题,运用哪种创作方法,由作家根据创作特长和艺术需要自己来决定。批评家对作品的点评褒贬,也不再是唯政治标准是从,拥有了充分表达自己文学主张、文学观点的权利。今天,主管部门对文学的发展仍然肩负责任,但这种责任的实施,已不再是简单的政治干预,更不是打板子、揪辫子,而是在尊重和遵循文学发展规律的前提下,综合运用示范、评奖、批评等专业方式来引导。在这种自由开放的环境中,文学实现了身份、角色和功能的巨大转变。文学的出发点,更多地从政治的召唤和规训,回到了心灵的指引、情感的诉求。文学从被凌空架高的位置上重新回到地面,回到普通百姓的生活纹理之中,成为人们在各自范围内表达自我的精神依托。
  把文学的位置摆正了,明白了文学应该是什么,不应该是什么,这是一项重要的文学成就,其意义是历史性的。这是因为,文学的性质和功能问题,是文学原点中的原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历史上文学所受的桎梏,主要来源于这一原点偏差,新时期以来文学能够快速发展,也恰恰是因为矫正了这种偏差。原点定位准确,其他问题自会迎刃而解,文学的发展才能驶入健康的轨道。

  一物之通,处处生机。性质和功能的转变,极大地释放了文学的活力,为文学发展带来了生动的局面。
  首先是作品数量的井喷式增长。以长篇小说为例,在新时期之前的27年,中国的长篇小说总共出版470部左右,平均每年不足20部;上世纪80年代数量有所上升,十年间总共出版大约800到1000部,平均每年80部左右;上世纪90年代初,长篇小说出版一跃上升到年均300部,继之500部、700部,到2000年已经发展到千部。新世纪十多年来更是有增无减,始终高位运行,近两年甚至飙升到每年3000部。有人说,数量代替不了质量,只有数量的增长不足以证明文学的繁荣。但是,也必须承认,没有基本的数量保障,文学园地一片荒芜、百花凋零,更谈不上繁荣。
  其次是文学创作风格和手法的多样化。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文学创作的风格和手法被额外附加政治意义,人为地划为若干等级。受此影响,文学创作千人一面、千篇一律。而今天,风格就是风格,手法仅是手法。中国文学以开放包容的心胸,海纳百川地吸收人类创造的一切优秀文化成果。无论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在本质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受到同等对待。
  再次是文学品格和质地的变化。随着文学性质和功能的转变,既往文学中政治因素导致的概念化、符号化逐步式微,文学重心下移,更加切近普通百姓的生活和情感。以往的文学质地坚硬,追求洪钟大吕的震撼感,今天的文学则更加细腻、柔软,更容易抵达人的精神世界,在润物无声中对人发挥潜移默化的影响。与之相对应,进入作品中的人,也由单向度的政治的人,还原为多向度的、丰富的、立体的人。在更具体的层面实践了文学是人学这一命题。

  在对现时代文学进行评价时,很多人习惯于把当前的文学与历史上的某一时期进行比较。比如,有人认为,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十七年时期,以三红一创(《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为代表的红色经典,创造了惊人的阅读纪录,作品印数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但是今天,缺乏这样轰动性的作品。于是得出结论,当下的文学退步了。
  这种比较和由此得出的结论,貌似有一定道理,实则难以成立。
  今天的文学失却轰动效应,难以产生妇孺皆知的作品,根本原因不在文学,而在时代。十七年时期,社会生产力水平相对落后,人们的精神生活更是单一,主要的休闲娱乐方式就是读书看报。一部文学作品面世后,产生万众瞩目、争相传阅的轰动效应毫不为怪。时过境迁,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时下可供人们选择的休闲娱乐方式多元多样,极为丰富。电影、电视、电脑、手机等等,将原来高度集中的阅读群大大地分流出去。尤其是在电视和互联网高度普及的情况下,阅读由大众行为转化为小众行为,已经不再是人们获取信息、满足精神文化需求的主要方式。这是时代发展进步必然会出现的现象,与文学的进步退步没有必然联系。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天,即便再伟大的作品产生,也难以重现当年的壮观景象。
  并且,由于文学生产和供给的丰富,得以保留的文学阅读群体内部也发生了分化、分层,亿万人读一本书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十七年时期,可供人民大众选择的文学作品少之又少。人们对某些作品的热衷,很大程度上是被动选择、有限选择的结果。今天,文学生产能力和供给能力大幅提高,各种风格、各种题材、各种类型的作品应有尽有。人们的选择余地大大拓宽。同时,改革开放也带来了思想的变化,人们的审美趣味出现多元化。在这种情况下,以不同的审美趣味为单元,对应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文学,成为当前文学接受和文学消费中的显在现象。不同群体各取所需、各近所好,不同类型的文学各有所重、各得其所。这是现代社会文学发展的应有状态。不顾接受者的审美需求差异,用有限的几部作品包打天下,表面轰动热烈,实质不是进步,而恰恰是落后。
  告别了当年一呼百应、万众瞩目的辉煌,并不意味着今天的文学在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中退场了,它依然在场,只不过发挥作用的方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过去,文学站在前台,它的价值直接作用于读者,作品直接被阅读,思想一站式传达。今天,文学更多地从前台退居后场,为电影、电视、动漫等其他大众文化提供思想资源。表面上看,文学消沉了、边缘化了,但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人们依然在阅读文学,文学并未远去。

  在对当下文学进行评价时,上世纪80年代文学也经常被作为重要的参照系。一些人把80年代视为当代文学的黄金期,给予极高评价,推崇备至。部分学者近年来倡导的重返80年代,名为梳理、反思,实为对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怀恋和追忆。以之为参照,很多人认为当下的文学等而下之,不及当初。
  应该承认,上世纪80年代文学与之前的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相比,的确有非常大的改观。这一时期,得益于文革的终结和党的文艺政策的调整,文学生机重现,活力迸发。一批搁笔多年的老作家重返文坛,与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作家一道,形成了齐整的创作队伍,推出了一批深受读者赞赏的好作品。尤其可贵的是,上世纪80年代文学重新接续启蒙传统,张扬激情与理想,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标记。但是,如果就此将其视为高峰,甚至认为超越了当下,则为失当之论。
  上世纪80年代文学作为新时期文学的开端,正处于摸索成长期,与今天相比,远未达到成熟的状态。尤其是在寻找文学自身的位置和话语方式上,或者对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跟得过紧、贴得过近,或者完全悖离、陷入自我,始终没有进入理想的状态,缺乏当下文学相对从容和淡定的气韵。比如,新时期之初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均紧随政治而动,密切配合当时对文革的声讨、控诉、反思,以及对改革的气氛营造、必要性阐释、艰难性解读。
  文学当然需要关注和表现社会重大事件,但是,这绝不仅仅是简单地追随和呐喊助威,它应有自己的定力、节奏和表达方式。在技术处理和话语方式上,伤痕文学和改革文学更是缺乏文学特质,遗留着十七年时期和文革时期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印记。伤痕文学对文革伤痕的展示和暴露,过于血泪,失于直白,缺乏哀而不伤的美学意蕴。改革文学将其基本框架设定为改革过程中开拓者与保守势力的尖锐冲突,则有将改革简单化、臆想化的嫌疑,其思维方式明显延续着之前阶级斗争题材的历史惯性。与之相反,上世纪80年代后期蔚为大观的先锋文学,则悖离了社会生活,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先锋作家在向内转的口号诱导下,从生活现场抽身而出,一头扎进自己营造起来的小天地内,精心于形式的花样翻新和叙事技巧的高难实验。其结果是,对现实观照的放弃和故弄玄虚的表达方式,使文学失却了在人民大众精神建构中的进取姿态,最终不可避免地陷入困境。
  经过上世纪80年代的探索、尝试、调整,不断吸收正反两方面的经验,直到上世纪90年代之后,文学如何处理与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的关系问题才逐步得以解决。既密切关注现实,从现实生活中挖掘素材、寻找灵感,又超越了工具论的历史羁绊,保持自身的相对独立性,这才是文学应有的正常状态。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个别作家有时候依然会处理不好这一问题,但是,总体而论,这已经不是时代的通病,不是文学的主要问题。
  在文学发展过程中,指出它的问题与肯定它的成就同样重要。严肃准确地指出问题,是为了查明病灶,对症下药,以便根治;客观公正地肯定它业已取得的成就,则是为了总结经验,坚定方向,蓄力前行。不能用成就掩盖问题,盲目沾沾自喜,更不能因为当下的文学依然存在诸多不如意,就一棍子打死,把它说成一无是处,全面抹杀通过几十年的探索和努力取得的成就。我们身处现时代文学之中,对它一路走来的历程,以及在此过程中经历的曲折渐变,往往习焉不察,对它现存的各种各样的不足,却有最直观的感知。这极容易导致文学评价中厚古薄今的误判。这是今天尤其需要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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