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根

来源: 作者:常江河 时间:2012年08月27日 字体: 浏览次数:

八根如果不是只剩下八根指头的话,完全算得上是一个嘴讷手巧的能人,无论是乡里乡亲的三轮车、拖拉机,还是亲朋好友的摩托车之类的机械故障,只要找到他,通常都不会让你失望。只要有人找上门,无论他在做什么事,都会停下手来,一脸严肃地绕着出故障的车转一圈,问一些简单的问题,便嘻嘻地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忽而又皱起眉头,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但熟悉八根的人都知道,有了这些前奏,说明这个故障已经不是问题了。

八根并不是天生的八根指头。“如果不是我倒霉,说不定现在也是个富人。”八根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一支烟,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满脸懊丧地坐在值班室里和大家倾诉。对于这种倾诉,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各自忙着手里的事情,没人理睬。在平时,八根发完这一句牢骚,便打住了。但如果碰上和八根接触不多的人,总是充满了好奇和惊讶,等着听他的下文。八根这时候就似乎有了精神,开始零乱的讲述他不同寻常的经历。我们值班室所有的人就是在八根一遍一遍的讲述中知道了八根的来历。

八根生在农村,初中勉强毕业后,便辍学务农,但却对机械产生了兴趣,把父亲新买回的准备春种秋收的机动三轮车拆卸得七零八落,被父亲拿着棍子追得满街跑。后来八根以找朋友为名整天泡在修理厂。直到有一天,把坏在自家田里的三轮车弄得“突突”响起来,得意地开回家,把目瞪口呆的父亲一个人晾在了田里。于是,街坊四邻便有人找来,但八根(当时还不是八根)不为挣钱,只图个爱好。乡亲中便有奸诈之人把他当成了免费的劳力,有事没事的让他帮自己养护机器,说一些夸赞的话给八根听,背过身去却笑话八根的憨实。八根却满不在乎,依然是找上门来绝不推辞的态度。八根逐渐的就有了人缘,名气也慢慢传了出去。父亲就想了一个办法,让他开一个修理门市部,以此来发家致富。但八根始终觉得用举手之劳收街坊的钱有些不仁不义。不得已,父亲只得胡乱地给他娶回媳妇成了家,从此不再管他。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自然是没了指望,当初一人吃饱了事的生活,因为有了妻子的加入,不得不有所改变,八根只好下了煤窑。

八根来煤矿前不是八根,两只手宽宽厚厚,布满老茧。谁知下煤窑不到一个月,顶上掉下来的一块浮煤正砸在他扶着矿车帮的手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生生的被切下来。八根后来说,手上突然被针刺一样痛了一下,整条手臂失去了知觉,自己用左手摘下右手上的手套,从手套中“骨碌碌”滚出了两根血肉模糊的指头。八根的诉说充满了血腥味,也显示出他的一种英雄气概。至少我认为那场景就像儿时看过的连环画,在战场上把炸出来的肠子塞进去继续战斗的英雄一样的气势如虹,可歌可泣。然而,后来我听别人说的却和八根自述的截然相反,八根当时的哭嚎声,整个巷道和掌子面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寒毛倒竖。从手套里滚出的两根手指头,血赤呼啦,没人敢碰,他自己才捡拾起来装在了口袋里,被几个工友抬上来送进了医院。因为医疗条件有限,当然,最主要的是医疗资金有限,否则,“八根”完全可以通过先进的医疗技术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至少不会只是八根手指。但当时的情况,整个煤炭行业正在青黄不接的死亡线上挣扎,煤矿上出医疗费就像挤牙膏一样。没有钱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截指。于是,八根捡拾回来的两个指头,根本就没有派上用场,直接就成了八根。

在医院治疗了半年,回家后又休养了半年,整整一年后,八根又重新上班。煤矿给出的条件是:治疗费用全包,养伤期间工资照发,继续上班,调换工种,后期赔偿五千元。就这样,五千块钱,八根把两根骨肉相连的指头卖了。

八根重新上班后,就调到了我们值班室。我们的值班室原来属于安保系统,是安保系统的眼睛。墙上一溜监视屏幕,把整个煤矿的角角落落都掌控在眼皮子底下。我们每天盯着这些屏幕,实在是无聊透顶,再说,矿区的范围并不大,半年也难说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况且,煤矿效益不好,工资不高,大家更懒得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样,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事情就层出不穷。出了事情,保安部埋怨我们不能够及时发出指令,我们却指责保安部人员素质低下,工作不力,给我们扣屎盆子。领导又怵我们这些人的来头——值班室里虽然年龄最大的也不到二十五岁,但每个人背后都有着复杂的关系,比如二蛋的爹是市电业部门的负责人,三胖的叔叔是检察院的头头,还有被我们经常拿来开涮的“四鼻涕”——一个卫生防疫站站长的儿子,也混在了我们这个群体里,四鼻涕争辩说,没有我爹,谁知道你们每天吃的饭菜里头会出什么名堂,再说,每年给井下工人体检,矿长都要找我爹求情呢。总之,我们这十来个人的情况被矿上的人用一个词概括了,这个词就是“背景”。这些“背景”是足够让这个矿上的所有领导发怵的,如果这些“背景”再加在一起,恐怕,就不是“掂量”这一类的词能够形容的。既然碰不得,安保部门就用了一个权宜之策,把我们值班室分了出去,不再对值班室行使任何权力。但这烫手的“山芋”哪个部门愿接?于是,我们乐得自在,不归哪个系统,不属哪个部门,就这样不伦不类的独处着。我们自己管理自己,十几个人分组轮流在值班室坐着,喝着茶水,嗑着瓜子,用我们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目光鄙视周围的一切,用我们养尊处优无所顾忌的习惯和语气海阔天空地高谈阔论。我们的话题范围广阔,无边无际,从中东战争到石油危机,从贝克汉姆到麦当娜,从天上到床上,从人物到动物,就这样唾沫横飞地熬着日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知识渊博,如果给一支部队就可以横扫世界;如果给一个企业就可以雄踞全球。

八根初来乍道,傻乎乎地站在一边,云里雾里听别人说得天花乱坠,满脸的羡慕和惊讶。等到大家说累了,安静下来的时候,八根就一只手拿了笤帚,戴着手套的一只手颤颤地捏了簸箕,清扫满地的唾沫、果壳。手套上的拇指和食指耷拉在簸箕的边沿,无声的来回摆动。八根偶尔也说一两句话,“这活儿不错,坐着也能挣钱”。但这话换来的却是大家或充耳不闻,或鄙夷地瞅他一眼走开,二蛋有些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八根!”大家都嘻嘻地笑起来。“八根”的名字就这样传开,大家“八根八根”地叫着,但他并不恼,伸出残手认真地说,就是少了两根儿嘛。大家就更肆无忌惮地叫起来,没有一点儿顾忌,甚至,忘记了他原来的名字。

八根最喜欢找我说话,尽管他有时候词不达意,语言模糊。但我能感觉得到他是掏心窝子和我说,因为只有我没有把这种嫌弃表现在脸上。而且,刚来的时候,他曾问过我的年龄,得知和我同龄后,他显得很高兴,更有了一种欲和我亲近的热情。听说我还没有结婚,八根有些诧异,但忽而似又明白了,说,我的孩子准备上幼儿园了,我们乡下人结婚早,我村里有些朋友都有两个孩子了。然后既像安慰又似开导我:“你也赶紧得找个对象了,不过,也别急,总要找个好些的,你说是吧。”听着他这些话,我忍俊不禁。

慢慢的,大家都对八根熟悉了,但不亲近也不排斥,偶尔还有人和颜悦色地和八根说几句客气话。这是因为,大伙儿平时的集体活动很多,比如一起去喝酒作乐,比如一块儿去唱歌跳舞。这个时候,把谁留在值班室都显得不合适,可是没有人值班更不合适,毕竟还挣着单位里的一份工资。我们习惯的做法是靠抓阄来决定,这样显得公平,完了再烟茶饮料伺候到位,但留下的人还是要埋怨倒霉,尽管大家每次都很尴尬,可实在是找不到别的办法。八根的到来,不仅为大家解决了这个难题,而且值班室的面貌也开始有了改变。他总是嫌闲闷得心慌,就用一只好手搭配着一只残手,东擦擦,西扫扫,值班室逐渐变得窗明几净起来。值班室里所有的人都觉得惊异,值班室从来都没有如此干净过!二蛋们有几次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就连偶尔才来看看的领导都夸我们的工作进步了。但值班室里所有的人对八根没有一句感谢的话,只是再出去“集体活动”时,回来也会给八根拎个小菜,带份小吃。这时候,八根很是开心,仿佛欠了我们什么,又是傻笑又是表示谢意,反倒弄得我们这些人有些不好意思。

随着市场的回暖,煤炭企业开始复苏。为了更好地迎接这一轮经济的高峰,煤矿领导走马换将。新领导来了,势必要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然而,每次改革的内容都如出一辙,无非是清退一批临时工,已达到减员增效的目的,但用不了多久就有另一批临时工加入进来。对于这些事,我们值班室里的人置若罔闻或者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清退”这种事情,无论何时也不会轮到我们头上。磨得再快的利刃,也切不掉自己身上的沉疴。

一天晚上,值班室只剩下我和八根俩人的时候,他耷拉着眼皮,显得忧心忡忡。我闷得无聊,调侃他几句:“八根,有事?是媳妇不让吃饭还是不让那啥?嗯?”

他看我一眼,低沉着语气认真地和我说:“我可能要被清退了。”

我笑了,“不可能,你可是咱们矿的“功臣”,退谁也不敢退你呀!”

“是真的,我问过了,清退名单里有我。”

一道闪电从窗外划过,远处的房屋显得鬼魅狰狞,隐隐的雷声从远处滚过来。看着八根皱着眉头,满脸苦相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至少对八根来说很严重。我说:没事的,你当时不是和煤矿签订了协议吗?你可以拿着它去找领导,他们不敢不认账的。

八根说:“不行,我找过了,人家说那协议是无效协议,没有单位的公章。仅凭前任矿长的签字,无法认可。”

“什么?”我一下就光着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是说你们的协议连个章都没有戳?太荒唐了!”

“我当时要求他们盖的,可人家矿长和我说了,‘我还能骗你,你也算是为咱们矿出过力的人,我走到哪里都认这个账。’我觉得人家这么大的矿长还真能诓咱?”

“屁话!他认账顶个屁用!他一拍屁股走了,人家新来的谁认你的账!”我一下火冒三丈,“太幼稚了,太无知了,太……”

八根蜷缩在角落里的椅子上,愣怔着一动不动,语气里已然带了哭腔,无助地接连叹气。

我停一停,冷静下来,对他说:“八根,咱们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比如到法律事务所咨询一下,对了,你的协议呢?那可是证据。”

八根站起身来,解开衣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

这就是八根说得那一纸协议,八根曾经私下里和我说过,他与矿上有协议,条件和别的工伤人员不一样,不能公开。完了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不敢说出去。我觉得他有些癔症,不耐烦地回答他:“我连什么内容都不知道,和别人说甚?”没想到八根所说的附有特殊条件的没有加盖公章的协议,就是这么一张皱巴巴的纸,一张普通的纸。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纸上写满了龙飞凤舞的字,但写的全是废话,一文不值。除了确定八根工伤后同意接受五千元的赔偿外,就是要求八根今后不得以任何借口任何理由进行讹诈和反悔。最后一条写道:矿方在有指标的情况下,优先考虑为×××同志转为国家正式职工。这就是八根说的和别人不一样的条件,这就是八根视为重要的不能公开的秘密。在协议双方签字的位置,矿方签署的竟是一个分管生产的副矿长的名字!难怪八根说找办公室主任盖章的时候,主任含含糊糊地说:这,这不需要盖章。八根啊八根,我突然就有了一种怜悯中夹裹着激愤的悲哀。这个地地道道老老实实的农村汉子,这个和我同龄的人,这个被世俗欺弄被生活折磨被环境压榨的可怜的八根。

我问八根:“你想怎么办?”

八根凄艾地说:“我不知道,你帮我想个办法。”

我说:“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在值班室里相对无言。窗外,狂风肆虐,大雨倾盆,窗玻璃被雨点砸得啪啪作响,像是要砸开透泻进来。

第二天,等值班室的人都到齐了后,我和大家说了八根的事。大家听了自然对黑了心的干部痛骂,发泄着对世道人心的诅咒和痛恨。等大家的牢骚告一段落。我说,大伙儿要是真想帮八根,得帮他想个办法。大家沉默了一阵,二蛋说,我舅舅在市工伤鉴定所,八根如果能作出工伤鉴定,然后再考虑走法律途径才对路。

“对!”“对!”“告他!”“告他!”十几个人叽叽喳喳,都有些振奋。

二蛋说,可我舅去旅游了,还得两天才能回来。

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等待。在这两天的等待里,八根放松了许多,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

“起诉的时候主要是索赔,反正指头已经没有了,就让他多赔点儿钱。”

“八根,放开胆要啊,后半生就凭这两根指头活呢。”

还有人调侃二蛋:“你舅舅还没腐败完啊,耽误了八根拿钱呢。”

八根听了这些话,总是脸先红了,抑制不住的笑容里有了忸怩和羞涩。

二蛋的舅舅回来后,二蛋带来了这样一条信息:做工伤鉴定需要用工单位出具证明。

但办公室新上任的主任无论八根说尽了好话,磨破了嘴皮,也没有求出半个字来。没有证明,就无法作出工伤鉴定,没有鉴定就拿不上钱,不仅拿不上钱,八根很快就要被清退回去了。

这一次,值班室里所有的人都愤怒了。

“闹!找他们闹去!”

“八根,找他们要指头,你去躺在他矿长办公室里要指头!”

“就是,八根,别怕,和他闹,和他要指头!”

“八根,他们不仁,咱们不义,和他来浑的,就是要讹他!王八蛋!”

这些平时目中无人,自以为品质高尚的人,都没有了往日的矜持、高贵神态,说出的话全然没有了一点儿素养,活似一群小无赖。

八根耷拉着眼皮,低着头,左手捏着右手手套上的两个空指套,来回地拧转着。半晌,抬起头,脸憋涨得青紫,两鬓青筋乱跳,说:“我不想讹谁,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不干,离开这里还饿不死我,可这事太……”八根低头看看少了两个指头的右手,抿住嘴,不再说下去。

大伙儿叹着气,无奈地摇着头:唉,这八根,这八根,真是……

八根已经连续两天没来上班了,值班室里的人都在猜测着各种各样的结果。第三天,八根来了,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和妻子,一个年近六旬皮肤黝黑枯瘦的老太太和一个憨实的村妇。大家赶紧给老太太端水让座。老太太有些激动:“我还以为是不好好干事叫人家给撵了,原来是不把咱们当人看。这都残废了还没人管,我就不信没个讲理的地方!”

八根媳妇也在一边埋怨说:“他在家一天也没有说一句话,拆开的机器想安装起来,一只手半天也拧不上个螺丝,一个人发脾气砸机器呢!”

八根满脸通红在一边劝:“妈,回吧,不用去了。”

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要是生下来就是八个指头,我谁也不找;你要还能养活妻儿老小,我谁也不找。就是不从这里上班,也得把话说清楚!”说完“噔噔登噔”往外就走。八根和妻子赶紧追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二蛋在监视屏幕前“哎呀哎呀”叫起来,值班室的人一下都围了过去:办公大楼门前,八根的母亲面对大门一头跪在了地上,八根和妻子慌乱地搀扶着,周围的人呼啦围了上来,保安从四下跑过来……

值班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纠缠在一堆的人,呆呆地站着不动,似乎被抽走了底气。

八根重新又回来上班,新一任的领导重新认定了八根的工伤事实,从清退名单上划去了八根的名字,同意八根继续上岗,但其他事宜还有待商榷。

值班室里的人突然间就成熟了起来,“集体活动”几乎没有了,每天神侃的节目也收敛了许多,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八根的事让大家漂浮着的心沉寂下来。

后来,我厌倦了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申请调离了值班室,决定不再浪费大好年华。二蛋们也相继离开,我没想到他们会自告奋勇的要求到生产一线,分别干起了安全管理和生产工作,并且,很快就成长为各自工作领域内的骨干。这些,是否和八根有关?我不得而知。

又有新的一批人去了值班室,八根成了值班室的组长,带人协助保卫部门破获了几起案件,值班室又重新划归了保卫部门。

前几天,八根给我打电话,聊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大家都很怀念。

(作者单位:山西高平市新庄煤矿宣教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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